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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齒暖行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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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齒暖行涼

二、齒暖行涼

道是人間春色好,香鬢掩笑,魂也消,可恨著凡膚肉胎,不堪聊,暖衾尚好,不敵病來如山倒。

老大姐有意無意,給羅子浮提的這個醒,也算是見著羅子浮,人之將死,不隱晦了。

趁著花魁打岔,說是藥正在爐子上煎著,要去看顧,羅子浮轉瞬喚了一聲“老大姐”,請了來人進了自己內屋。

老大姐自然是用手絹很秀氣地緊緊捂著自己嘴鼻,推開了一小道屋門,在門口應著。

“大姐,你不要擔心,花魁真心待我,我必不會拖累、戕害於她。”

疫病難治,既然枉死也是羅子浮的過錯,老大姐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,羅子浮得的是疫病,敢情他腦子並還沒有壞掉。

給老大姐透了個底,說聲“這段時日,多謝看顧。”羅子浮隔著門縫,也算跟心心念念事事為花魁周全的老大姐,告了別。

早些日子,花魁已經開始在妓院裏掛牌子重操舊業,畢竟羅子浮等著邠城家中寄來的財資遲遲沒有音訊,每天吃穿用度,即便花魁有心護著羅子浮,贖身的事情眼見著,也只能往後推一推。

家中一日一日吃穿用度,要維持一般的光景,總得花魁悉心打點,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那邠城家中的金銀財寶,羅子浮尚未等到,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場要去他性命的疫病。

這天晚上,花魁留好了幾副已經熬好的藥劑,並著爐子上一直暖著的熱水,囑托了幾句,要羅子浮記得按時吃藥。

話剛說完,門外的轎夫已在不耐煩的催促。

羅子浮躺在床上,病怏怏地輕輕點了點頭。花魁臉上勉強擠出一個欣慰而放心的微笑,稍稍整理了一下額邊青絲,轉身出門離開。

院外,短暫車馬行動的嘈雜褪去,屋裏便剩下羅子浮一人在這滿是藥味的房院中,獨守長夜。

自從病情發展以來,他已經越來越難以入睡,腿腳姑且能行動,但腿上的潰爛也已經愈來愈發嚴重。

彼時花魁離開,羅子浮才敢掀開了攤蓋在自己身上額被衾,一股惡臭,看來,疫處潰爛發展的程度,遠遠超過預期。

無人醒悟的夜,羅子浮這才明白,糜爛潰破的身體,何等讓人感到厭惡,真正有了人之將死的感覺,羅子浮心中這才冒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念頭——不要死在異地他鄉。

本來胸中山河萬壑,立志有滋有味地美美過完自己這金玉其外,敗絮偶爾的人生,誰知爛瘡及身,潰破方知,金玉之內,豈止敗絮。

羅子浮試探了一下自己的四肢的動靜,除了瘡口潰爛的地方惡臭疼痛,目前自己的手腳尚未失去知覺,如此,趁著獨坐夜深,一個人蹣跚離開,不失為最好的時機。

這便是他白日裏,跟老大姐謝別的緣故。

爐子上的溫水一直熱著,就像花魁溫暖的小手,粉嫩的臉頰。屋子裏濃郁的藥味一樣不散,掩蓋著羅子浮身上散發出的惡臭。

他一步一趔趄地起了身,出了門,什麽也沒有帶上,什麽也沒有留下,最後望了一眼小小的精致宅院,孑然一身,融入了夜晚的街道,融入了金陵城濕潤而黏軟的泥土之中。

對了,羅子浮雙腿發軟,忽然失去重心,栽到了地上,順勢他便也在地方打了幾個滾,引來街上一些野狗的吠叫。

羅子浮吭哧了幾聲,重新起了身,他頭發本來就沒有梳理,加上剛剛一番練地打滾,旁人已然無法認出他的模樣。

這便是深夜獨行的好處,沒有人認出你是誰。從哪來,到哪去,經歷了什麽,會變得怎樣。

黑夜有著無限的包容能力,前提是你融入它並成為它,如此,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,金陵城中少了一位客居的貴公子,乞丐隊伍中則多了一個乞食遠行的叫花子,他的目標是邠城,自己的故鄉,如果運氣好,如果在他還沒有死去之前,能夠回到那裏的話。

丟掉身份跟地位、容貌與健康,依靠普通人的施舍而過活,其實幾乎是一件毫無成本的生命游戲,因為你的接受微乎其微,不會再被那些施舍的人要回去,你的經歷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或者願意花心思認真地識別與記錄下來,因此等到你改頭換面之際,也沒有人會知道哪個乞丐,經歷過什麽。

唯一需要面臨的考驗,就是,羅子浮染病的身體,能否支撐他走完全程,回到邠城故地。

兩只腳,一身病。

一路上食不果腹,爛衣蔽體,著實是讓羅子浮體會了一把從未有過的人生經歷,雖然是在極樂世界的另一頭,當真說來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傳奇。

大概是因為一路饑餓加上不斷趕路的緣故,羅子浮的身體變得更加虛弱,但是這樣的虛弱,在他維持每天乞行三四十裏路程的情況下,羅子浮也驚奇的發現自己原本身上稀巴爛的潰爛雖然還在蔓延,但是蔓延的速度已經大大低於剛開始在金陵發病的那一陣子。

又或許,是因為他的疫病,隨著他長途跋涉、風餐露宿對身體元氣的消耗,已經從肌膚腠理,深入到了骨髓。

總之,原本也是不願客死他鄉,反害無辜人受牽連,自己能有命回到邠城,就算倒在城外野地,也算魂歸故裏了吧。

這樣想著走著,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,羅子浮越走越遠,越走越輕飄,到最後真真見著接近邠城的地界,羅子浮已經只剩一副骸骨。

身上的瘡口仿佛知道宿主抵達了故鄉,臨終願望既了,羅子浮的疫病重新猛烈發作起來,本來眼見著半天的路程可以進城,身上一陣腥熱疼痛,瘡口開始大面積流膿,羅子浮不得不繞下進城的山路,想尋一處暫歇。

誰料疼痛恍惚中,在林中尋著一條隱隱約約一人小道走著走著,行至一座荒廢的山寺,沒有寺名,亦無殘碑人跡,羅子浮以前從未聽過附件何時有過這樣一座山寺,不過此時,倒正是可以作為羅子浮暫時的容身之所。

大概荒廢的年頭太久,附近的人們早都忘了,有這麽一座寺了吧。

羅子浮心中暗暗想著,破寺的破,果然就是破成已經分不出裏面跟外面的模樣,因為原先建築的四壁各處都坍塌了,屋頂更是早已不見蹤影,與其說是一座破寺,不如說,是僅剩斷壁殘垣的墻根,才比較貼切。

有個地方倚靠著,也就行了吧,羅子浮作為一個人類而不是動物,也許本能地對這種不管是多久以前人類留下的痕跡比較有親近感,因此他寧願選擇一處膝蓋高的斷壁倚靠著來刮去流膿,也不願意就這林中哪棵大樹,哪塊巖石棲息。

貴公子的窮講究,在這裏看出一二。

真要說那一棵樹跟一塊自然的巖石跟那斷了的墻壁有什麽區別,大概就是,這自然界裏若劃分出一二三的界限:聰明的人類建了城邦修了路,那麽自然界裏剩下其他的,就該歸所有其他的動植物享有了。

彼時,羅子浮尋著從前人類留下的痕跡,倚靠著、歇息著,便也算沒有侵占這林子中哪個動植物的地界。

畢竟,眼看天色正漸漸暗下去,千萬不要有什麽野獸來問候問候羅子浮,就萬幸了。

身上的爛瘡惡臭太大,卻少有蚊蟲來叮咬羅子浮,大概,蚊蟲都知道他是一個巨大的移動病毒體,唯恐避之不及,如此,其他什麽兇猛的野獸,應該對他也就更不感興趣了吧。

羅子浮不禁慘笑,原以為到了自己的家鄉,想著就算沒臉回家,躲在荒郊野外,或許終究逃不過被野獸啃食,一生荒唐,最終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。

如今倒是發現自己這一副臭皮囊,連野獸都不屑啃食,他當真是不知道應該慶幸,還是更加悲哀自己的不幸。

剛剛放松了警惕的神經,羅子浮便聽到遠處傳來草木擺動的簌簌聲響,似是有活物行經,但聽那頻率,也不是什麽巨獸猛禽,因為聲響非但不敏捷,還聽得“哎呀”一個女子的聲音,看來那行路人,剛剛還不小心摔倒了。

羅子浮本能地把自己的臉撇向聲音傳來的另一邊,微閉雙眼。

他已經沒有力氣也不想再起身躲人,一副完全不防備的乞丐模樣,如此,待會兒若有人經過,羅子浮便不至於嚇到人家。

奇怪的是,等羅子再微睜雙眼,竟又覺得那人在林中走動的聲音明明從自己面朝的方向傳來。

如此,羅子浮煩悶地調轉腦袋,換了三四次方向,終於覺得,大概是疫病已經侵蝕過甚,損害到他腦部的聽覺神經,因此他根本就不知道是哪裏在發出那種人過密林的聲音,這時,發出聲音的女子已經走到了破寺近前。

“公子怎麽在這裏躺著?”女子輕聲問到。

羅子浮心中先是小小一驚,因為自從變成乞丐,已經很久沒有聽過有人這樣稱呼自己。

等得羅子浮把自己臟兮兮的臉龐轉向女子,他心中不禁又是小小一顫,眼前向自己的問話的女子,好生美麗,簡直比從前的金陵花魁還美。

彼時正值太陽落山,林中光線斜照得厲害,女子站得離羅子浮一臂遠,羅子浮從下往上擡著腦袋看,正好看到女子背後一團金光燦爛。

這是眼花還是癔癥了,羅子浮下意識抖了抖自己滿是瘡口的雙腿,流膿的地方還在疼痛,因此這或許是個夢,但自己的神智還算清醒。

神仙姐姐,哦不,看著模樣,應該叫神仙妹妹。

自從變成乞丐,羅子浮一路從金陵乞討回邠城,遇見了許多形形色色,各式各樣的人。

羅子浮從來不會隨意看輕或低估任何一個人,這是他的秉性,不管是從前作為一個貴公子,還是此番已落難將亡。可是如今是否已經到了彌留之際,所以他竟然在一片金光之中,見到一個仙女妹妹。

“咳咳。”

女子見羅子浮黑乎乎的臉頰上,兩個眼珠在眼白上傻傻轉了幾個圈,不做回答,尷尬地假裝咳嗽了兩聲。

也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,剛剛正好映照在女子身後的金光隨著落日西下,稍稍變換了些角度。

沒有背後金光的加持,羅子浮這才晃過了神來,瞧著女子原來還有些孩子氣,這才一五一十,跟對方閑聊了起來。

本來想著小女子聽了貴公子落難的遭遇,且恰逢貴公子已經臨家之際,小美女轉身,一道順路進了邠城跟羅家人報備,羅子浮在原地等著家人來救命,最多也就是在這墻墩多呆一天的功夫。

誰知,女孩子年齡不大,聽了羅子浮講完,竟感動得流下眼淚說道“染病至此,也不願意拖累人家絲毫,你對那花魁,也算有情有義,只可惜,人世間情緣難得也難料,我正準備回家,你在這待著也不安全,不如就隨我一起,到我家落腳吧。”

敢情這眼看要天黑了,小女子不是要往城裏趕,原是回家,聽著女子口吻,她家就在附近,怎麽想,羅子浮也想不出會是哪個犄角旮旯的角落。

小女子的打扮並不是往常山居人家的裝束,既然是城裏人的打扮,怎麽還就在山裏住下了呢?

羅子浮心中縱然有許多疑惑,但是一個小女孩,怎麽也不至於把他吃了,何況自己病況本來嚴重,難得陌生人對他並不避諱。

對了,羅子浮病入膏肓,已然不是一個疲倦的行路人,需要一處庇護歇腳,想到此處,他對女孩子搖了搖頭,“天色已晚,姑娘還是自己早早回家吧,我是一個傳染病人,你不要再多跟我說話了。”

說著,羅子浮轉了轉,將身子卷曲至另一側,恢覆剛開始斜倚墻壁的姿勢,假裝閉目睡去。

人之將死,不必牽累、戕害他人,羅子浮雖然從小少些父母寵愛,但生長的家庭環境不錯並不孤單,斷不是臨死了,還得找個墊背的那種人。

“你這風流情種倒是有趣,快活的時候不管什麽傳染病,自己染了,倒還為旁人操心起來。”小女子朝著羅子浮的後背輕聲諷刺到。

羅子浮知道對方一番好意,故意激他,因此他並不理會。

“我不是凡塵人,住在洞中,不怕你那疫病,也沒有野獸叨擾,你靠著這矮墻,那墻也累,此處寺廟已不在,何苦為難那斷壁殘垣。”

天色已暗去許多,小女子話音剛落,林中果然傳出一些飛禽走獸悠長響亮的聲音。

野獸們好像在給羅子浮警告,這樣一來,羅子浮再不願意擡起自己疼痛的雙腿,也不得不跟著小女子一步一步往她的山洞趕路了。

畢竟,一個這麽漂亮的小女子,衣著還體面,竟然住在山洞裏,這樣的經驗,已經確實不能跟普通人相提並論了吧。

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山洞,天色漸暗,羅子浮跟著小女子走著走著,心中逐漸生出越來越多,不知從而來的歡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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